
本文摘自<常春月刊> 513期
文/鍾碧芳 攝影/許宏偉
「我父親是外科醫師,從小看他開刀、看診,自然也認為自己會走同樣的路。」余忠仁笑說,家族中確實有不少醫師,父親是技術精湛的外科醫師,在那個醫療資源相對匱乏的年代,深夜救護車載著遠道而來的病患,是他兒時最深刻的記憶。
然而,在面臨選擇科別時,余忠仁選擇了截然不同的方向:內科。「也許是性格使然吧,內科需要更多思考與知識的累積,這和我比較相符。」他坦言,雖然父親曾希望他接皮膚科,生活較安定,但深知自己喜歡「動腦筋解題」的成就感,加上自己近視、不擅手術細節,「既然手不巧,就讓腦來動得更快。」
一路從實習醫師、住院醫師、總醫師,到專科訓練,余忠仁始終走在「思考」這條路上,他笑稱:「那時候我念書成績不錯,沒補考過,醫師訓練也很順利,彷彿一路被推著走上醫學路。」
從冷門小科到主流的胸腔醫學
民國七十幾年,台灣醫療體系正經歷專科制度化的重要轉折。余忠仁選擇進入內科,面對心臟科、消化科、胸腔科等眾多次專科的選擇,最終,選擇了當時相對冷門的胸腔科。「那時候胸腔科在內科裡話語權小,學長少、名額也少,但氣氛很好。」當時,臺大內科裡胸腔科只有楊思標教授(人稱「祖師爺」)坐鎮,每年只收一名受訓醫師,該科老師們都很願意分享、氣氛也和諧,「整個相處都很愉快,沒有那種激烈的競爭感。」
在這種非高度競爭的環境下,能夠專注於學習與研究,讓他如魚得水;這選擇,也讓他成為後來台灣胸腔醫學發展的重要推手。
重症醫療的黃金時代
1992年,余忠仁剛擔任第一年主治醫師時,臺大醫院搬到東址,由楊泮池教授接下甫啟用的內科加護病房主任,一年後升任內科副主任,重擔就落在余忠仁肩上。「那時國內開始發展重症醫學,很多醫院開始讓胸腔科醫師進入加護病房,畢竟胸腔科在呼吸器的訓練上有獨特優勢。」

歷史的轉折點發生在1995年起的全民健保實施,配合健保給付,醫療分級與重症照護標準化,促成了胸腔科與重症醫學的結合。「那時候全國醫院都在建加護病房,胸腔科正式踏入重症醫學的領域。」余忠仁回憶,1998年,胸腔醫學會正式改名為「胸腔暨重症加護醫學會」,許多醫院的胸腔科也隨之改名為胸腔暨重症加護科,開啟了屬於台灣胸腔暨重症醫學的黃金年代。
「最輝煌的時候是2002年,胸腔科受訓住院醫師選訓有100多人,臺大一年就收10個受訓醫師。」那個盛況讓他印象深刻,「突然覺得自己麾下很多人,兵多將廣,一呼百諾。」他笑說。然而好景不長,2003年SARS疫情時期,胸腔科首當其衝,那時全國合適隔離照護的加護病床僅數百張,所有胸腔科醫師都得全力以赴,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考驗。
肺癌治療的革命
如果說重症醫療是余忠仁職涯的一半,那麼肺癌診療就是另一半的核心。「我博士班研究主題就是做肺癌,那時候對肺癌的看法非常悲觀,而分子病因學的研究剛剛起步,治療藥物更是乏善可陳。」他沉靜描述,1990年代初期,肺癌患者多在晚期才確診,化療副作用強、療效有限,「確診後很快就過世了,醫生和病人都很痛苦。」

轉機出現在1995年。新一代化療藥物問世,副作用減少、療效提升,才讓肺癌治療開始出現曙光。2000年左右,他便開始參與基因突變的標靶藥物(EGFR抑制劑)的臨床試驗。臺大由胸腔科與腫瘤科合作,開始積極參與癌症新藥臨床試驗,開啟了肺癌精準醫療的第一個世代。
如今,肺癌治療圖譜已變得極為複雜而精細:
◎標靶治療:能長期控制疾病,但難達到痊癒,因實體癌的基因突變多樣且複雜。
◎免疫治療:2014年加入戰局,透過活化免疫細胞來對抗癌細胞,讓疾病控制更進一步,配合化學治療,少數病人有機會痊癒。
◎靶向化學治療:最新趨勢是ADC藥物,更精準,就像魔術子彈一樣,將化療藥物透過抗體辨識癌細胞特殊的抗原標的,直接帶入癌細胞內殺敵。
◎局部介入消融與放療:介入治療如新式支氣管鏡技術與內視鏡超音波(E-BUS),加上如質子治療、粒子治療等,能實現集中高劑量殺癌、減少周邊傷害,讓局部治療效果更好,健康組織的副作用更小。
在余忠仁門診,有病患已持續治療十幾年。他表示,肺癌的進展代表了分子醫學與腫瘤免疫學的突破,未來將會是結合多種精準藥物(如靶向化學治療藥物、結合免疫細胞的精準治療藥物)的複雜戰略,這能讓肺癌得到長期控制,甚至有痊癒的機會。
一場火警帶來的轉機
余忠仁的管理能力受到矚目,起因是2008年臺大醫院手術室的一場火警,為改變醫院文化,強化病安與品質。時任內科部副主任之際,他被陳明豐院長賦予重任,負責病歷優化,為參與國際醫院評鑑(JCI)做準備。

「那是很大的挑戰,」余忠仁坦言,當時臺大醫院仍使用手寫病歷,每個人的筆跡、習慣都不同,不只醫師,護理師、臨床藥師、物理治療師、營養師都要寫病歷,內容與需求都不同。「怎麼把所有參與病歷流程的人都須納入品質監控,那就像在準備與執行一件跨單位的大型研究計畫。」於是,他成立團隊、訂定進程表、確保溝通順暢,最終評鑑成績優異,成為國內第一家通過JCI的公立醫院。
這經驗開啟了余忠仁從臨床跨入管理的大門。2019年9月,他接任臺大醫院新竹生醫園區分院院長,2021年1月1日,再擔任臺大醫院新竹分院首任院長,面對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:整合新竹分院、竹東分院與生醫園區分院三院組織,並進行分工。「生醫園區分院是臺大首次從頭規劃的醫院,制度等於從零開始,同時肩負有發展國家生醫產業的特殊任務。」學習如何經營新醫院、同時準備整合三家機構很重要的經歷,「就像同時要做新創公司,又要併購其他公司。」他以商業術語形容這段歷程。
讓醫師願意留下的幸福公式
2025年8月,余忠仁接任臺大醫院總院長,面對這座擁有130年歷史的醫學重鎮,他選擇從「人」開始改變。「年輕世代和我們不一樣,現在三歲就差一代。」他笑說,過去醫師講奉獻、講使命,如今則更重視工作與生活的平衡(work-life balance)。他坦言,留才是現今最大挑戰,「年輕人用腳投票,如果工作環境不舒適、主管不理解,他們就會離開。」

衛福部部長石崇良曾形容余忠仁是「溫文儒雅的領導者」,從未見過他發怒。但溫和不代表沒有決心,他清楚知道,醫療人力困境是臺大,乃至全台灣醫界最嚴峻的挑戰。
因此,他上任後推動的第一件事,是改善工作環境與主管心態。「幸福醫院不是口號,要讓員工感覺被尊重、有成長空間。」他強調,醫院不只是治病的地方,更是醫師與護理人員實現專業價值的舞台。同時也積極倡議性別友善與團隊合作文化,「專業的展現之外,也要學會彼此尊重、互相成就。」
新願景:產學合作與智慧醫療
提到臺大醫院的下一步,余忠仁認為:「醫學不只是研究與教學,還要能接地氣,對社會有貢獻。」他主張推動三大方向:永續經營、產學整合、國際鏈結。
首先,在永續經營上,著重人事制度與智慧醫療的導入,例如AI輔助診斷、智能病房監測系統等,讓醫療效率提升,也減輕人力負擔。其次是產學合作,他指出,醫院的研究成果若要應用於臨床,必須結合產業能量,「醫院有場域知識,產業有製造與資金,唯有合作,才能讓創新落地。」
最後是國際合作。臺大醫院正積極與歐美日等醫學中心建立長期交流,盼讓年輕醫師有機會走出去,見識不同醫療體系,回來後能帶動創新。他說,醫院的競爭力,不僅來自設備與技術,更在於「是否能培養出能夠改變未來醫療的領導人才。」

養生之道:重訓、走路與睡飽
談到養生,余忠仁笑說自己「沒有太多秘訣,但很自律」。「每周固定一次重訓,90分鐘,有教練帶,否則會偷懶。」他笑著說,而在醫院,則儘量多走路,甚至已經在辦公室內放了可發電的飛輪,能一邊踩、一邊幫手機充電。
飲食上,他少吃澱粉、控制份量,而睡眠則是他養生最重視的一環。雖然一天只睡五、六小時,但入睡快、睡得深,「我躺下去就能睡著,醒來精神也很好。」在繁忙的醫院與會議之間,找到屬於自己的節奏與平衡,「醫師要照顧別人,也要懂得照顧自己,這樣才走得長遠。」
從醫超過三十年,歷經從肺癌研究到AI智慧醫療的浪潮,余忠仁仍保持謙遜與好奇,「醫療是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,」他說,人工智慧可以協助醫療,但永遠取代不了「人」的溫度。
他期待未來臺大醫院不只是台灣醫學的象徵,更是一個能讓醫護人員、病患都感到幸福的地方,「讓醫療有智慧、也有溫度,才能長遠走下去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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